作者:漆平 来源:转载
发布/更新时间:2024-05-15 10:40:15
哭七关
作者:漆平
秦声冶回到老家秦王寺的时候,冬日的夜色裹挟着雪花一阵阵侵袭而来。看着班车扬起长长的风雪尾巴,秦声冶不禁打了个寒颤,加快了脚步。
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唢呐声,是儿时百听不厌的《哭七关》,在这冬日的暮色里,更添一份苍凉,钻进他单薄的棉衣。
除了老秦,谁还吹这玩意儿呢。一座曾经热闹的的庄子,这十几年来,进城的进城,搬走的搬走,去世的去世……三十几户人家,只剩几户人家还在暮色里发出微弱的灯光。除了过年时热闹几天,几天过后,假期结束,年轻人候鸟一样飞离老巢,携妻带子,远走他乡。老秦是既飞不动也无处可飞的那一类,也是一离开老巢就可能活不下去的那一类,算是纯正的留鸟。秦声冶就是那老留鸟的五个候鸟孙子里的一个,偶尔回一趟老巢,看看老秦的日子,然后,回头又走了。他是唯一一个还记得偶尔回巢的,老秦最喜欢他回巢。
一头扎进老屋,熟悉的烧炕味儿混合着烤洋芋的味道涌进鼻孔。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。老秦吃了一惊,吧嗒一声将唢呐丢在六十年前的写字台上,伸手接过孙子手里提着的手推箱。手推箱这玩意儿,在城里的柏油马路上能撒开腿跑,到了乡下,就被绊住了手脚,只好成了手提箱。
炕很热,夜还长。
“爷,你得收个徒弟,不然,你手里的这手艺迟早就丢了。”
“娃呀,你不知道吗,现下都流行架子鼓、电子琴,还有什么镲、贝斯、古筝,一丈长的什么号,这唢呐,早已成了陪衬。人家办事情,有钱没钱,都耍个排场,这唢呐,已经寒酸得上不了台了。”老秦叹口气,瞅了一眼桌上的唢呐。“再者,年轻人,都得进城买房,谁还学这个?这玩意儿,没个三年两载学不好不说,还挣不了钱。养活不了人,也许,它就应该没用了,丢了——就丢了吧。”老秦长长吐出一口烟雾,夹杂着惆怅与不舍。手里的纸烟明显矮下去了半截。
“你那会咋就有人学呢?”秦声冶问。
“俺拜师的时候,师傅说,咱,就是乐工乐师,就是用这唢呐来教人向善、来迎接喜气、来超度亡魂的。这乐,自古是六艺之一,咱是小手艺人,也是大师傅。吹唢呐这事,是个积德行善的手艺,富家大户咱去,按规矩收钱,不贪心;寒苦人家也去,按良心拿钱,不强求;喜事上,喇叭朝天,脚步婉转,百鸟朝凤,吹他个喜地欢天;白事上,呐口朝地,定步伤神,哭天抢地,吹的是世事无常。到如今,嗨,成了个都没法养家糊口的下贱行业。谁还学它?还学它干甚?”老秦一串感慨。
秦声冶有些难过。“爷,你给我吹,我把它录下来,把谱子写出来。留着,以后,说不定就有人喜欢它,被发扬光大了呢。”老秦眼里闪过一丝光亮。
唢呐声,响了一夜。那些声音和老秦的影子装满了秦声冶的手机内存。秦声冶勾勾画画忙了一夜。
秦声冶离开的时候,天气放晴,太阳暖暖地照在老秦和身后的瓦房上,让秦声冶想到了童年的热闹,想到了老秦温暖的羊皮袄,也想到了老秦这些年的孤独,想到老秦落寞的晚年……身后,隐隐传来唢呐的低徊,是老秦的《哭七关》,秦声冶耳边回响起老秦浅浅悲吟的唱词:一呀吗一炷香啊,香烟升九天,大门挂岁纸(用白纸按亡者岁数撕的纸钱,多少岁撕多少条),二门挂白幡,(妈妈)爹爹归天去,儿女们跪在地上边,跪在地上给爹爹唱段哭七关……
秦声冶低下头,擦了擦发红的眼眶,加快了脚步……
回到学校,秦声冶开始忙着准备硕士论文答辩,但老秦的《哭七关》和老秦落寞的身影总是萦绕在脑海,扰得他心神不宁。作为音乐学院的研究生,他索性把论文研究方向改成了《论民间音乐在新时代的传承路径——以唢呐丧曲〈哭七关〉为例》,答辩会上,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问他,为什么会选这个题目?秦声冶便讲了老秦的故事。教授说,有没有录音?会场上就响起了秦声冶手机里的《哭七关》,秦声冶听着听着就哽咽起来,会场上鸦雀无声,随后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秦声冶带着老教授回到秦王寺的时候,正值春暖花开,满山的青草花香。老秦正一个人在庄子里一桩冷清的丧事上吹奏着熟悉的《哭七关》,无悲无喜。老教授从随身的提包里掏出一支唢呐,和着老秦吹了起来。老秦回过头来,看了一眼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和旁边的秦声冶,点了一下头,心中闪过一股暖流。
一周后,老教授回到音乐学院,举办了一场唢呐演奏会。会场的大屏幕上,老秦和唢呐的落寞的凄凉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,那原生原味的烟火气息炝得不少观众潸然泪下。原来,人类的悲伤在某一刻可以相通。院长在总结发言时激动地问老教授,这位老者还在世吗?如果在世,我们一定要以此为基础,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!
老秦和秦声冶都成了传承人。老秦应老教授之约,给音乐学院的学生们进行了现场演奏,面对着阶梯教室里几百号学生,老秦低下头,唢呐一声悲鸣,《哭七关》在他的指头舞动间倾泻而出……老秦突然感到心口疼痛,他本想吹完这首曲子,却只感到天地旋转了起来……
秦声冶穿着一身孝服,端起老秦的唢呐,在老秦的坟头,一遍遍吹着《哭七关》。秋风瑟瑟 ,叶落无声。
秦声冶带着老秦的那把唢呐回到学校,他常常望着老秦的那把唢呐,想着老秦上了锁的老屋,出神……
创作后记:
我的老家,人称秦王寺。这个地名浑厚而苍凉。
这里有阴阳、吹响、木匠、毡匠、师公、毛三、骟匠、杀猪匠、油客、民间中医、把客(收牛贩羊的小生意人)……
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和邻居。
手艺,是他们的生存方式,是他们的饭碗,是他们的价值体现,各行道都有他们的祖师爷传下来的“道”。那道,是他们的原则与底线。那村子,是他们艰苦的一生里的整个世界。
可这世界变化太快。新的世界,让他们的旧“道”无道可走。让他们已经习惯的世界支离破碎。
也许,遥远的村子落后的村子,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。但是,我们的根已经在那里深深扎根。
拔根移栽,痛入骨髓。
离开与告别的悲伤序幕,已经渐次拉开……
于是,有了这篇文字。